每天的纵深

       图像似乎于我们这个日趋平面化的世界有缘。

       李百军似又不甘于平面,这就有了文图相辅一日一记的《每天》,有了三百六十五日的去来。大概,他是要与那种追求伟大图像的摄影人有所区别。

       自负而幼稚的摄影人常以“让图像自己说话”自我标榜,也同时掩饰苍白,却掩饰不住图像语言语焉不详、模棱两可或言不由衷的先天缺陷。说穿了,图像只是一个时间的空壳,看客们给他装进什么就是什么。它因了主体缺位也就“主语缺位”,不能用“我”的话语言说,全在别人怎么“看”了。何况,伟大的图像只征服伟大的眼睛,没有这种眼力也就没有伟大的图像。普通人的眼力之所以看不出来,是因为其更注重伟大中的平凡。世上普通人多,自有平常事、平凡心。李百军生活在山东沂蒙山区,可歌可泣震山撼岳的伟大壮举和英雄救难的时代不再,实难有伟大的图像产生。且他知道仅有图像是不够的。

       追寻、发现、创造伟大图像多少与人们历史遗传的古典浪漫情愫有关。可伟大常与残酷相伴,流血的历史结束了;流俗的现代开始了。流血是残酷的,流俗就受用得多。市场化的劲风吹起,文化传媒工业的机器飞转,视网信息切换得目不暇接,生产——消费——再生产——再消费,人们为今天而奔忙,心智为眼睛而操作,做爱、做事、作秀、做人,全在如何“做”了!“做”的价值会填平时间的纵深,仿佛人生真是一天又一天的“平台”,历史就是“平台”的铺排。流俗擦拭着生存的严酷,铮光锃亮,好一番映显五光十色的受用!就像金钱把革命、实用把理想、财富把道义、时尚名人精英大亨替换普世英雄信男善女重新包装,通通交付供给与需求的货架柜台去检验甄别。摄影的平面上,到处是展示包装的机会,娴熟的视角调度与迅速的题材掘取替代了歌颂与暴露的二值转换,哪管他是否沦为传媒帮办的马夫走卒,或“土”或“洋”。流俗就是文化,平面就是深刻,新艳就是创举,残忍就是时髦。一日一个新看法,一天一场新光景,当人们惊喜于“读图时代”来临的时候,又有谁警惕与“独屠”的合谋,注目历史的舔犊之爱之恨之痛?在主流之外,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十之六七的“边缘”和并不伟大的平凡,浪漫不起来。

       李百军没有追寻伟大图像的夙愿,也没有合谋人流的热忱,却在主流与边缘的结合地带恪守他平常的视角,观看、被看,体验着你、我、他的错觉磨合,从普通人的生存境遇中吮濡着良知的给养,分辨着流血与流俗的嬗变切转。他明白,照相机的快门有如利刃,切下的不仅仅是平面瞬间,时时处处都会有文化血脉迸涌飞溅。能“切断”瞬间,却切不断血脉。他明白一个个瞬间都与“边缘人”的命运相关,他和他们的生存理由如出一辙,都是因为活着。以各自的方式活着就是理由。他能拍摄他们已经是权力的僭越。他也明白,伟大的图像之所以伟大,恰在于从特定升华向普遍,将个人的升华为众人的,唯其伟大也就遮蔽了活脱脱的平凡,使平凡成为象征、隐喻、符号,成为先验人性的躯壳。仅为了伟大刺激的图像去“做”,近乎残忍残暴,他不能。他能的是将象征还原,隐喻挑明,将被符号平面化了的视角习惯导引向现实感动或关切,并尽其所能拓展经验的、感受的、想象的、理解的空间,使平面的图像获得别样的纵深,用人的现时境遇去对应所谓的人性关怀,而不是终极——终极太遥远、太虚无、太浪漫、太基督教化了、太不符合国情。他更明白,国情非但意味着来日昌盛的经济实力,更意味着断续重生的文化选择:你只能从你的家园起步,而不能从他人的家园言行。抱怨莫如自知,空想莫如行动。就像摄像这个舶来品,虽然也能铺天盖地地制造现代或后现代的场景,扬伟大图像之直觉、寄终极关怀之忧思,却时不时地被沙尘暴遮住视屏,承受“自然历史”的惩罚,不得不将视角从平面调整向纵深,调整向时间的历程——历史,不无终极地聆听你从哪儿来又将向哪儿去的教诲。文明的盛衰起落,只是时间长河的浪湍延宕,只有在时间的流变中,所谓的民族个性、文化血脉、命运兴衰才能获得启示性的阐解。或许正因为这些,李百军无奈中疏别了伟大,紧贴了平凡,力图让他的看法、想法与沂蒙山人的看法想法同摄影平面接洽,生怕图像的自我言说会随着“他看”的错觉绕过生活的琐烦、绕过国情。这,应该是他的初衷。

       《每天》,每天,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时间之链。有人受用于做作,有人戴着镣铐跳舞,有人向永恒迅跑,快慢各异,轻重各异,存在使然。李百军有心把自己的每天和沂蒙人的每天纠缠在一起,重重叠叠不厌其烦,也让“日记”这种文体与摄影结合不显得那么隐私。不算创举,也算尝试,试着让历史多些现实的鲜活,让理解多些生存的沉稳,让图像不只服伺眼睛,也让精英意识多一些学术外的冷静。我看《每天》作者要在自己的自言自语和图像的自言自语间牵线搭桥,试图建立一种协商式的关系和妥协式的认同的目的昭然。比之那种艺术的、现代的或后现代的强奸人意,用一己深刻去剥夺他人的浅白,或在中国人脸上发现外国人的喜好,着力于“全球化的讨谄”的摄影,这种关系与认同,自有其深刻坦诚之处。唯其平静之处,也就少了张牙舞爪。因为普通人绝然不会生活在张牙舞爪中。即便是不普通的精英,长此张牙舞爪也受不了。李百军理解自己除了比别人多出个摄影来,一定会少了个什么来。同是沂蒙山人,沂蒙山崮峁依旧突兀、干涸、贫乏,沂蒙山人刚从温饱线上起步。用所谓的“现代化指数”检测北京、上海等城里人可以,测沂蒙人,测十之六七的非城农村人着实荒唐。况且,沂蒙人,还有许许多多类似沂蒙人的文化心理是绝然测不准的。一个泱泱五千年文明的现代传承,绝不会非此即彼!中国人的事,从根本上还要看农民或城乡结合地如何变迁。炮烙式的“洋”法子虽可以止血,但想了断文化血脉纯属枉然。换血式的急切虽不损伤精英权胄,但金字塔的尖顶从来都不承载倾覆的难劫,它只称赞荣光。李百军与时尚保持间距出于本能,是沂蒙山给了他起码的生存良知。就像他虽也自卑于图像的创造,却并不自嫌于图像的“旁证”:一种间或于你我他生存境遇相互关联的旁证。尤其在这个文明转承的艰难进程,也算是对故土的回报。

       每个人都在每一天用自己的想法活法引导明天。前程就在每一个人的脚下,而不在某一个人手中。摸石头过河,每一个人的行影将与某一个人的行影共存于历史记忆之中,且行色匆匆。

二OO一年八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