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1983年11月3日 略阳

       王家沱,你是我幻梦的初始、人生的开端。

       逶迤的秦岭把你揣抱在自己的怀里,不尽的嘉陵江水为你日夜涛鸣。春来了,绿了你的身,夏来了,暖了你的心,秋来了,红了你的脸,冬来了,白了你的头。风雨霜雪,岁月如梭。当年,为你的诞生而辛劳的人,哪里去了!峭壁上只留下残存的炮眼,野花扎不了深的根;当年修建电气化停靠在你眼前的宿营车哪里去了,空空地只有那第三股道,小草偷偷地爬上了路基。南下列车急匆匆地去,北上列车气昂昂地过;有人打开了车窗,是个小伙子,“小站,过不尽的小站”,气馁地关上窗;有人伸出了头,是个大姑娘,“大山,钻不完的大山”,挤出了一声轻蔑的笑;一只小手伸出来了,“那小花真多”;一张油嘴张开了,“这空气真鲜!”瞬间,忘却。有忘却的人,却没有忘却的站。王家沱,你只接待那贫穷寒酸的慢车,也让跑累了、跑快了、跑慢了的货车停脚。你慈祥地坐在你的佛龛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笑眯眯地看着人生的过客:一个小的生灵出世了,哇哇地叫,没有惊喜;一个老巡山工摔下山,痛苦的呻吟,没有哀号;孩子大了,工作了,西安、北京;姑娘俏了,出嫁了,上海、成都。只有那信号灯伴着你,庙垣的灯;只有那炉灶中的火敬着你,人缘的根。

        我回来了,你怪罪吗?这是我第一次回归,第一次立脚,终生的墓碑!怪罪吧,只因为有了新的追索、新的寄托。我没有忘,我不信奉上帝,誓言又有什么用?三十四的数,在你的尺度上只是一个毫米,但第十九个才把我的梦的圆划破。我没有忘,闷罐车里的宽舒,再生布的荣耀,镐锹叉的轻巧,大隧道的明晰,手掌上破了、好了,印记;一口唾液从特快车上吐下,道砟的尊严!一阵笑声从窗帘后溅出,工人的价值?!忘不了呵—三五六吹来的冷风,长工资引来的邪火,批判会的惊叹!大雨夜,泪水!自尊,庸俗,理想,颓唐,复杂的和弦!磨炼的乐章。一千四百米的隧道,六十个白天的黑,一声哨音把忧愤高高地举起,一声哨音用成熟重重地抗击;火花里,幻想升华,铿锵中,人生开端,两条线通向出口、通向生活、通向的黎明。

        ……

       王家沱,请听听我的心音,是强还是弱。我也去了,沿着你这里的路,乘着你江岸的风。不是老师的老师,没有校舍的母校。我奉献给你的,不是春、不是夏、不是秋、不是冬,是一粒又一粒道砟,开后的小花。

        ……

        去了的,去了!忘了的,忘了!负了的,负了!你心碎了吗?没有,你有信。一道光划破了夜的静谧,又是一趟慢车。人下来了,归去,有一个人,木然地站在你的怀抱,“王家沱,王家沱,你是我梦幻的初苏,人生的开端,我来了,十四年的诉说,何为拥抱?!”

       王家沱是我工作的第一个小站,第一个人生的搏斗。“工人”!在这个神圣的幻梦中,我知道了它的价值尊严。人生的第一个小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