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1990年5月29日

       大前天小潘来了,一块去农村拍了两天“做陶俑的人家”,顺便去秦皇陵转了两圈,麦黄了。

       热风吹起,麦黄,地黄,收获的季节腆着大肚子来了。五月的田野是富于魅力的田野,到处散溢着一种盈实而又生机勃勃的气息;五月的田野又是富于冲动、含情脉脉的田野,到处潜伏着成熟的欢快和受孕般的羞怯。成熟的气息浓烈而又黏稠,在麦浪潮涌间缓缓起落;五月的田野又是一个收获与接种、给予与索取、满足与渴望、死亡与新生一并拥有的时节,大自然丰富得让人急不可耐,欲火中烧。五月的田野多么像一个矜持而又温顺的中年妇女,她走向哪里,哪里都会留下生命的温馨和期待。她浑身发散着一种特殊的气息,那是女性不加修饰的特有的气味,是一种性感。只因退化,我们的鼻子才逊色于我们的眼睛。她仿佛用这种气味告诉这个季节,她要生产了,她要受孕了。她静悄悄地等待着,直到一个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时刻!面对圆嘟嘟的麦穗和齐刷刷的锋芒,我说不清是看见了母亲还是发现了恋人,不知道是该冲破她的腹宫呢,还是干脆趟进爱河。这是一种奇特的体验,你仿佛正被她怀在肚子里,随着风随着她的爱抚蠕动。你在用听不懂的胎语与母亲交流,你听到了世界之外那种懵懵懂懂的声音,你顽皮地在娘胎里搅动,有如一尾小鱼从这边游向那边;你似乎又伫立在她的对面,看着她一丝不挂的胴体,恨不能冲上去,像老鹰扑小鸡一样扑上去。不,是自然用它最丰满厚重的胸脯把你裹进去,吸进去,溶进去,痛痛快快地大干一场,再昏天黑地睡个够。然而你终又不敢,怕亵渎了她——她是你的母亲呵,万不可“压坏”了胎儿,那胎儿不正是自己吗?你终在一种被孕育感中溶解了,你也化成大自然中的精血之气。你嗅到了自己的气息,也是黄色!

       热风吹起,田野喧闹着、骚动着,仿佛有无数个孩子正簇拥着向前,有无数双小手向着空中乱抓乱挠。时而,这一切又奇怪地凝住了、无声了、悄悄地退却了,潜藏在无言无语的静谧里,仿佛又在重新酝酿着什么、准备着什么、等待着什么。我知道,这是一篇从未休止过的关于生与死的宣言,这是序曲刚起的时候,待到六月,大自然会情不自禁地读出声来的。大约在十几天前,我就时隐时现地听到了她的喧哗,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让人坐卧不安,当热风终于挟着几千里的喜悦和亿万个苞子吹进我的世界时,一阵阵的骚动就像小鸡啄食一样骤起了。我知道,这是本能的暗示和教唆:该出动了,像一头憋屈了一个冬春的野兽,总算赢来了发情的季节,且嗅到异性涂抹在这个季节的呼唤!该出动了!像一个终日被生活所榨取的奴隶,总算赢得一个向自然索取的机会,该把自己从“人”字形的网绳上卸下来了,摇摇晃晃、蠢蠢欲动,犹在摆动摇晃着蹄爪和鳍尾,循着收获的气息,该出动了!五月的风吹得你周身舒坦,关节乱响,吹走你人生的疲惫和理智的怠惰,也吹走你中年的晦气和性情的乏味,让你又一次感受成熟的欢乐和死亡的快感。你该出走了,你该出动了,你跃进大自然的怀抱,发觉汗气从未有过的沸腾,心血从未有过的紧张,甚至连呼吸也变得蹦蹦跳跳。你调动全身的筋肉气力,把从去年春天、夏天、秋天一直到冬天积攒下的陈腐一下子排出—好久了,好久好久的不痛不痒、不活不死了—你排出了一条毫无弹性、刚性和韧性的锁链,一堆毫无温暖而言的烂棉絮套了,一盘海绵状的无血无肉的杂碎—是肺子吗?排出一股略带血腥污臭的闷气。你嗅到一点醋味的酸涩。你感到宽敞多了,心胸顿时豁亮了、清新了、干净了,你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擦亮过自己的窗子,甚至孩子似的幼稚起来。你不感到好笑,唯感到兴奋!你不在乎麦芒刺进肉里,麦茬划破脚踝,毛毛虫顺着脊梁爬进裤裆。汗气熏人,脚臭无比,脚下发烫,心中发烫。太阳昏旋中从你的脑际间升起,你飘飘扬扬悠悠荡荡。“我”问“你”:这是自然之间的相逢和问候吗?是人与人长久疏远后的言归于好吗?是我遗失了你(或许是你遗失了我)又想起来,找回来时的自言自语、喋喋不休的抱怨和道歉吗?我挠着一片片涌将出来的痒子和一层层肮脏的皮肤,一种许久不曾有过的亢奋沿着堵塞了的毛孔和死亡了的细胞钻出来,一头扎进童年的泉水里扑扑通通,我又恢复了几分钟孩童时候的天真和纯正,又彻底了一次。最大限度的负荷也最大可能地轻松了一次,我在大自然的死亡与新生的交替中分享了一种毫无条件的幸福和拓展,为自己与自己的一次“野合”在麦秸堆里打一个滚再拿一个倒立,但愿不要扭了脖子!这意味着忘却和逃逸。忘却生活的绞肉机又出了一堆肉馅,逃逸现实齿轮环环相扣的挤榨和胁迫。我又一次看到了赤身裸体的儿童、小伙,汗流如雨的父亲母亲,还有叽叽喳喳的姐妹和吵吵嚷嚷的婆娘媳妇。我从这些人身上也同样嗅到了收获的气息、同样是黄色的、浓烈黏稠的……

       我需要自己解放自己。当汗水在心里积起一个小湖时,我就变成一尾游鱼,回到自然,回到母亲的怀抱里。谁能责怪一个婴儿的哭哭笑笑!

       ……

       走出去,从白色的兴奋和红色的悲哀中,从总是期望绿色却总是赢来黄色、褐色、灰色的幻觉里出走,从救与被救的朴素法则上摆脱、逃脱,也从玩弄自我的手淫和虚脱中爬起。只是黄色是难以遗弃和忘记的:我的大地。走出欺骗,走进认同。

       也走出重复。这自然的节律……或者大自然将倾听我无声的诉说。

       麦黄了,农人的季节来了……一个赤裸的时节。

侯登科与陶俑  潘科摄影侯登科与陶俑 潘科摄影